三日后的清晨,天刚蒙蒙亮。
十字街口的院落里,已然是一片人声鼎沸。
二十匹神骏良马早已备好鞍鞯,不安地刨着蹄子,从口中喷出白色热气。
马旁,十名身着皮甲,腰悬环首刀,背负强弩的精悍汉子肃然而立。
正是张世平派来的护卫。
这些人目光锐利,身形沉稳,显然都是见过血的老手。
而刘备带来的十几名乡中勇士与游侠儿,此时也都换上了相对齐整的衣甲。
虽然装备简陋,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昂扬战意。
陈默,刘备等人正在做着最后的检查。
“水囊,干粮,伤药,引火之物,都清点过了,没有疏漏。”周沧大声回报。
他一边说,一边将一柄沉重铁矛扛在肩上,兴奋得满脸放光。
谭青则默默地将一壶箭矢仔细插入箭囊,又检查了一遍弓弦的韧度。
对他而言,弓与箭便是他的第二生命。
“翼德,你怎么还在这里?”
刘备看着正兴冲冲的,试图从一名护卫手里抢夺战马的张飞,眉头微皱。
“大兄!要去干这么大的事,那怎么能少了我!”
张飞豹眼一瞪,声若洪钟。
他拍着胸脯道:
“要我说,那些鲜卑杂碎交给我一个人就够了!
我保证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给兄长们当夜壶!”
他一边说,一边已经翻身上马,手中长矛乱挥,一副天王老子也休想把他留下来的架势。
刘备脸上闪过一丝为难。
他自然知道翼德勇武,带上他,此行胜算必能再添一分。可……
就在刘备准备开口劝说之际,陈默却缓步走了过来。
“翼德,杀鸡焉用牛刀?”
张飞的动作一滞。
陈默不理会他疑惑的眼神,径直问道:
“我且问你,我们此行,最重要的是什么?”
“当然是杀光那些鲜卑蛮子,抢光他们的马和粮!”张飞想也不想地答道。
“说对了一半。”陈默摇了摇头,
“是‘抢’,而不是‘杀’。
我们是去夺取生存的根基,不是去跟他们拼命的。
此行讲究的是一个‘快’字,打了就走,绝不恋战。
你勇则勇矣,但若一时杀得兴起,被鲜卑大军缠住,岂不是将我们所有人都拖入了险境?”
“俺”张飞语塞,他知道陈默说的是事实。
以他的性子,一旦真打起来确实容易上头。
陈默见他气势稍弱,立刻跟上第二步,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:
“其次我再问你,我们走了之后,这涿郡的基业,谁来守着?”
他指了指院内堆放的其馀物资,又指了指门外那些流民。
“你以为留守是件易事?恰恰相反,这才是最艰巨的任务!”
“我们这一走,城内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里。
那些本地豪强巴不得我们出去送死,好顺势侵吞我们好不容易攒下的声望和人心。
若我们前脚刚走,后脚就有人来寻衅滋事,还有谁能镇得住场面?”
陈默目光锐利如刀:
“唯有你!唯有你张翼德坐镇于此,才能让那些宵小之辈不敢越界!
你人在这里,就等于告诉全涿郡的人,我们的根基稳如泰山!
这份威慑,比带你去冲锋陷阵,要重要百倍!”
“玄德公在外,是为‘旗帜’,扬我等仁义之名。
而你翼德在内,则是‘磐石’,固我等存身之本!
一内一外,旗正石稳,方是万全之策!
你说,你这个任务,重不重?”
一番话,有理有据,掷地有声。
张飞听得那是一个热血沸腾。
他本以为留守就是懦夫所为,此刻方知,自己肩上扛着的竟是整个队伍的未来。
渴望战斗的心瞬间被一股沉重的责任感取代。
“好!”张飞翻身下马,将长矛重重地往地上一顿,震得地面为之一颤。
他对着刘备和陈默一抱拳,瓮声瓮气地说道:
“玄德大兄,子诚!你们就放心去吧!
这涿郡有俺张飞在,那就乱不了!
谁敢动咱们一根汗毛,俺就让他知道知道,什么叫血溅五步!”
话说完,他想了想,又把手里长矛挂回马背上,
“俺这长矛你们也带着吧!出关讨贼,多一杆趁手的兵器,总是好的。”
刘备看着张飞那双写满决然的豹眼,心中既是感动又是欣慰。
他走上前,用力拍了拍张飞的肩膀。
千言万语,最终只化为一个字:“好!”
兄弟二人,无需多言。
解决了最后的问题,陈默立刻下令。
“出发!”
他与刘备并辔而行,领着这支由十名精锐护卫和十几名乡勇组成的,总数不过三十人的奇袭小队,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北地的晨雾中。
院落门口,张飞手持一把从厨房随手抓来的杀猪刀,如铁塔一般矗立。
北地风寒,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。
三十骑组成的队伍在旷野上疾驰,马蹄踏碎了凝结在地表的薄霜,卷起一片烟尘。
队伍虽小,却个个精神饱满,一股压抑不住的战意陡然而出。
刘备与陈默并辔而行。
他侧头看着身边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分的“书生”,心中感慨如潮。
“子诚,说实话,我至今仍觉得如在梦中。”
刘备声音里带着真诚的赞叹,
“仅仅几日,你便能说动张公。
不仅借来二十匹膘肥体壮的良驹,更得他麾下十名精锐护卫相助。
此等手段,备自问,便是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做到。”
他所言非虚。
刘备自知,自己虽有仁德之名,但在那些商人眼中终究是个一穷二白的落魄宗亲。
商人重利。
想让那些人拿出真金白银来投资,难如登天。
可陈默却只用了一个晚上,便办成了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。
穷尽一生也做不到?陈默闻言,嘴角不由得微微有些抽搐。
我的玄德公,您将来的号召力和个人魅力,可比我这点雕虫小技强多了。
不过此时陈默倒也不便多言,只是淡然一笑:
“玄德公过誉了,在下不过是看准了张公这等商贾,重利更重势罢了。
我等此行若成,于他而言是稳赚不赔的买卖,他自然乐见其成。”
刘备缓缓点头,心中对陈默的敬佩又深了一层。
能将人心算计到如此地步,却又不失磊落。
此等智谋,当真可怕。
可随之而来的,是一股深埋心底的忧虑。
他勒住马,神色间带着一丝挣扎。
“子诚,此计虽好,可我等毕竟行的是兵行险着之事。
我……我终究不愿我等之义举,沾染上劫掠的污名。”
这才是他最根本的顾虑。
现在的刘备还年轻,也还不是未来那个雄才大略的汉昭烈帝。
刚从卢植门下毕业的他,尚且不谙世事的复杂残酷,心中对“义”的界限也还分得不那么清淅。
即便目标是异族寇仇,但“抢掠”二字,依旧触碰了他仁义的底线。
陈默象是早就料到刘备有此一问,神色不见意外。
他停下马,目光清澈地迎向刘备,郑重道:
“玄德公,请恕我直言,仁义非是迂腐。
我且问你,那些鲜卑寇骑,他们南下所为何事?”
不等刘备回答,他便自问自答,声音陡然转冷:
“他们为的是烧我村庄,杀我百姓,掠我财货,掳我妻女!
他们马上的每一件皮袄,口袋里的每一粒粮食,都是从我大汉子民身上硬生生剥下,抢走的血肉!
我等此行,不是劫掠!”
陈默一字一顿,声若金石:
“是‘御侮’!是‘追赃’!
是将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,从豺狼的口中夺回来!”
他看着被自己一番话震住的刘备,语气又缓和下来,补充道:
“玄德公请放心,此战若胜。
所得战利品,除却必须的军资,返回涿郡后拿出一半,尽数分发给城中饥民。
如此,上慰苍天,下抚黎庶,内固民心之本,外扬仁义之名。
这,也才是我等举义的真正目的!”
这番话彻底打消了刘备心中最后一丝疑虑。
是啊,将从寇仇手中夺回的财物,再分发给被战乱所苦的百姓。
这非但不是劫掠,反而是更高层次的仁义!
“备愚钝,今日方知此中深意!”刘备紧紧握住陈默的手,用力地点了点头,
“子诚一言,令吾茅塞顿开!”
心结既开,大军再进。
行出十数里后,陈默在一处避风的土坡后停下队伍,进行最后的战术布置。
“玄德公,”陈默翻身下马,
“你先前的忧虑,也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关键。
三十骑,确实太少了。”
刘备神色一凛,知道正题来了。
陈默环视众人,朗声道:
“兵法有云,虚则实之,实则虚之。
我们人少,自然便要造出人多的声势。”
他先是指向一直沉默的谭青与另外两名腿脚最快的乡勇:
“谭青,你等三人即刻先行,去前方五里处寻一高坡,布下‘虚营’。
将咱们带来的空粮箱四散摆开,再多点几处篝火。
记住,要用湿柴,火要烧得旺,烟要浓!”
他顿了顿,叫住正要离去的谭青,笑问道:
“谭青,你是猎人,且告诉玄德公。
在这茫茫草原上,远远望见几处并行的浓密烟柱,意味着什么?”
谭青古井无波的眼里闪过微光,惜字如金道:“人多,有货,正在安营。”
寥寥数字,却让所有人明白了这“虚营”的妙处!
陈默满意地点了点头,继续道:
“但这还不够。光有营地,没有行军的声势,一样会引人生疑。”
他看向周沧和其他人:
“其馀人,立刻将出发前准备的枯树枝取出,越多越好,尽数系于马尾之后!”
这个命令让众人再度一愣。
刘备看着陈默,眼中满是疑惑。
陈默朗声解释道:
“待马匹重新奔驰,枝条拖地,必将卷起漫天尘土!
百步之外,观之如千军万马,尘烟蔽日!
虚营在前,烟尘在后,待鲜卑斥候远远望见,只会以为是一支数百人的大商队正在安营扎寨!
他们生性贪婪,见此情景,岂有不来一探究竟之理?”
此计一出,满场皆惊!
刘备双眼瞬间瞪大,脸上的疑惑在倾刻间全化为了震惊与狂喜。
妙!太妙了!
此等疑兵之计,简直是神来之笔!
“子诚真乃奇才也!”刘备忍不住一拍大腿,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斗,
“有此一法,何愁大事不成!”
陈默摇头笑笑,轻声道:
“此法并非在下首创,不过是对前人智慧的拙劣借鉴罢了。”
没错,借鉴的正是玄德公您那位三弟,以后在长坂坡二十骑吓退曹军的疑兵之计。
避过众人信服的目光,陈默摊开一张简陋的兽皮地图,指着其中一处狭窄的山道。
“诱敌只是第一步,能否全歼,看的便是此处。”
他沉声道:
“此地名为一线天,两侧皆是徒峭土坡,林木丛生,易于隐蔽。
峡谷狭窄,仅容三马并行。我等主力便可在此处设伏!”
他转向周沧和张世平派来的护卫头领:
“周沧,王头领!你二人带二十名弟兄,立刻去峡谷两侧布置。
滚木礌石,有多少放多少!
地上多设尖桩,再将我带来的桐油火种备好!
务必做到敌人一旦入瓮,便是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!”
“喏!”二人轰然应命,眼中杀气腾腾。
最后,陈默的目光扫过其馀人,语气变得冰冷决然。
“诸位听清!此战只许胜,不许败,但更不许贪功好进!”
“诱敌入瓮后,以我三声长啸为号,三轮箭雨后发起冲锋!
记住,夺马抢粮为首要,不与敌寇死战!
若见敌军势大或有援军,立刻鸣金收兵,不得恋战!”
他深深看了一眼那位王姓护卫头领,叹道:
“王头领,此行还需仰仗各位,若……
若战局有变,还请各位先护玄德公周全。”
最后,他望向南方涿郡的方向。
那里,有他们唯一的退路和根基。
“我已与翼德定下暗号。
若三日后我等未归,他便知计划有变,当以稳固根基为首要,不必带人来援。”
一番布置,滴水不漏,将所有能想到的变量都计算在内。
刘备站在一旁,看着这个年轻书生从容不迫地调兵遣将,将杂乱的队伍拧成一股致命杀机。
他心中涌起的,是前所未有的信赖与倚重。
“全军听令!按计行事!”
随着陈默一声令下,队伍迅速分头行动。
谭青等人如鬼魅般消失在前方,周沧与护卫们扛着工具奔赴峡谷。
而陈默与刘备则率领着剩下的十馀骑,开始在马尾系上树枝。
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